书录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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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目送

作者:龙应台

[代序]你来看此花时

1

我倒是看了看她和父亲的大床,空着——父亲不知还回不回得来。床头墙上挂着从老家给他们带来的湘绣。四幅并排,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淡淡的绯红黛青压在月白色的丝绸上,俯视着一张铺着凉席的双人床。天花板垂下来的电扇微微吹着,发出清风的声音。

这房间,仍旧一派岁月绵长、人间静好的气氛。

把盒子重新盖上,放回抽屉里层,我匆匆走到客厅,拿起电话,拨她的号码;接通了,铃声响起,我持着听筒走到面海的阳台,夕阳正在下沉,海水如万片碎金动荡闪烁。直直看出去,越过海洋越过山屿越过云层,一重一重飞越的话,应该是澳门,是越南,是缅甸,再超越就是印度,就是非洲了。台湾在日出的那头,其实是我站在阳台怎么都看不见的另一边。我握紧听筒,对着金色的渺茫,仿佛隔海呼喊:「是我,小晶,你的女儿——你记得吗?」

2

我看见早晨浅浅的阳光里,一个老婆婆弓着腰走下石阶,上百层的宽阔石阶气派万千,像山一样高,她的身影柔弱如稻草。

我看见一只花猫斜躺在一截颓唐废弃的断墙下,牵牛花开出一片浓青艳紫缤纷,花猫无所谓地伸了伸懒腰。

夜色朦胧里,我看见路灯,把人行道上变电箱的影子胡乱射在一面工地白墙上,跟路树婆娑的枝影虚实交错掩映,看起来就像罗密欧对着朱丽叶低唱情歌的那个阳台。

我看见诗人周梦蝶的脸,在我挥手送他的时候,刚好嵌在一扇开动的公交车的小窗格里,好像一整辆车,无比隆重地,在为他作相框。

我看见停在凤凰树枝上的蓝鹊,它身体的重量压低了缀满凤凰花的枝桠。我看见一只鞋般大小的渔船,不声不响出现在我左边的窗户。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3

很难说。每个人,来到「花」前,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都得到不一样的「明白」。

对于行路的我而言,曾经相信,曾经不相信,今日此刻也仍旧在寻找相信。但是面对时间,你会发现,相信或不相信都不算什么了。因此,整本书,也就是对时间的无言,对生命的目送。

4

真的,不好说。

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目送

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车,我从高楼的窗口往下看: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邃,但是,我进不去。一会儿公车来了,挡住了他的身影。车子开走,一条空荡荡的街,只立着一只邮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总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机场。

火葬场的炉门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缓缓往前滑行。没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离炉门也不过五米。雨丝被风吹斜,飘进长廊内。我掠开雨湿了前额的头发,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记得这最后一次的目送。

雨儿

到潮州看她时,习惯独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带孩子一样把被子裹好她身体,放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灯关掉,只留下洗手间的小灯,然后在她身边躺下。等她睡着,再起来工作。

十七岁

细雨打在撑开的伞上,白色的鸽子从伞檐啪啪掠过。走过一栋又一栋十六世纪的红砖建筑,穿过一片又一片嫩青色的草坪,到了所谓巴士站,不过是一个小亭子,已经站满了候车躲雨的人。于是我立在雨中等。

两只鸳鸯把彼此的颈子交绕在一起,睡在树荫里。横过大草坪是一条细细的泥路,一排鹅,摇摇摆摆地往我的方向走来,好像一群准备去买菜的妈妈们。走近了,才赫然发现它们竟然不是鹅,是加拿大野雁,在剑桥过境。

他出来的时候,我不立即走过去,远远看着他到车肚子里取行李。十七岁的少年,儿童脸颊那种圆鼓鼓的可爱感觉已经被刀削似的线条所取代,棱角分明。他发现了我,望向我的眼睛既有感情却又深藏不露,很深的眼睛——我是如何清晰地还记得他婴儿时的水清见底的欢快眼睛啊。

放晴后,我们沿着康河散步。徐志摩的康河,原来是这种小桥流水人家的河,蜿蜒无声地汩汩穿过芳草和学院古堡。走到一条分支小溪沟,溪边繁星万点,葳蕤茂盛的野花覆盖了整个草原。这野花,不就是《诗经》里的「蘼芜」,《楚辞》里的「江离」?涉过浓密的江离,看见水光粼粼的小溪里,隐约有片白色的东西漂浮——是谁不小心落了一件白衬衫?

走近看,那白衬衫竟是一只睡着了的白天鹅,脖子蜷在自己的鹅绒被上,旁边一只小鸭独自在玩水的影子。我跪在江离丛中拍摄,感动得眼睛潮湿;华飞一旁看着我泫然欲泣的样子,淡淡地说:「小孩!」

爱情

早上,灿亮的阳光扑进来,华飞还睡着。我打开窗帘,看窗外那一片平凡而现实的风景。心想,在平凡和现实里,也必有巨大的美的可能吧。

山路

你的哪一首歌,是在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别,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许诺,哪一首歌,是在为自己做永恒的准备?

我们这一代人,错错落落走在历史的山路上,前后拉得很长。同龄人推推挤挤走在一块,或相濡以沫,或怒目相视。年长一点的默默走在前头,或迟疑徘徊,或漠然而果决。前后虽隔数里,声气婉转相通,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同代人。

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寂寞

夏天的夜空,有时很蓝。我总是看见金星早早出现在离山棱很近的低空,然后月亮就上来了。

野风吹着高高的枫香树,叶片飒飒作响。

老鹰独立树梢,沉静地俯视开阔的山谷,我独立露台,俯视深沉的老鹰。

(不)相信

曾经相信过海枯石烂作为永恒不灭的表征,后来知道,原来海其实很容易枯,石,原来很容易烂。雨水,很可能不再来,沧海,不会再成桑田。原来,自己脚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毁灭。海枯石烂的永恒,原来不存在。

我明白了,譬如李叔同圆寂前最后的手书:「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相信与不相信之间,令人沉吟。

乡下孩子的世界单纯而美好。

学校外面有野溪,被浓密的热带植物沿岸覆盖,莓果的香甜气息混在空气里,令人充满莫名的幸福感。

溪水清澈如许,赤足其中,低头便可见透明的细虾和黑油油的蝌蚪在石头间游走。羽毛艳丽的大鸟在蓊郁的树丛里忽隐忽现,发出古老而神秘的叫声。

头发里粘着野草,带着一身泥土气,提着鞋,裤脚半卷,走进学校,远远就看见教室外一排凤凰木,在七月的暑气里,满树红花,一片斑斓。

蝉,开始鸣起。

如果,在我们十二岁那一年,窗外同样有火红烧天的凤凰花,溪里照样是鱼虾戏水于潺潺之间,野蛇沿着热带常青藤缓慢爬行,然后趴到石块上晒太阳,如果,我们有这么一个灵魂很老的人,坐在讲台上,用和煦平静的声音跟我们这么说。

明白

这是上海,这是衡山路。

每一个亚洲城市都曾经有过这么一条路——餐厅特别时髦,酒吧特别昂贵,时装店冷气极强、灯光特别亮,墙上的海报一定有英文或法文写的「米兰」或「巴黎」。

最突出的是走在街上的女郎,不管是露着白皙的腿还是纤细的腰,不管是小男生样的短发配牛仔裤还是随风飘起的长发配透明的丝巾,一颦一笑之间都辐射着美的自觉。

每一个经过这面大窗的女郎,即使是独自一人,都带着一种演出的神情和姿态,美美地走过。

她们在爱恋自己的青春。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心中渐渐有一分明白,如月光泻地。

共老

淙淙流水旁看见一块凹凸有致的岩石,三个人各选一个角,坐了下来。

一个人仰望天,一个人俯瞰地,我看一株树,矮墩墩的,树叶油亮茂盛,挤成一团浓郁的深绿。

在那一团浓郁的深绿里,藏着一只浓郁深绿的野鹦鹉,正在啄吃一粒绿得发亮的杨桃。我靠近树,仰头仔细看它。野鹦鹉眼睛圆滚滚的,也看着我。我们就在那杨桃树下对看。

如果

他曾经是个眼睛如小鹿、被母亲疼爱的少年,心里怀着莺飞草长的轻快欢欣,期盼自己长大,幻想人生大开大合的种种方式。

唯一他没想到的方式,却来临了,战争像突来的飓风把他连根拔起,然后恶意弃置于陌生的荒地。在那里,他成为时代的孤儿,堕入社会底层,从此一生流离,半生坎坷。

当他垂垂老时,他可以回乡了,山河仍在,春天依旧,只是父母的坟,在太深的草里,老年僵硬的膝盖,无法跪拜。乡里,已无故人。

跌倒——寄K

谁教过我们,在跌倒时,怎样的勇敢才真正有用?怎样的智慧才能度过?跌倒,怎样可以变成行远的力量?失败,为什么往往是人生的修行?何以跌倒过的人,更深刻、更真诚?

牵挂

车子启动,将车窗按下,看着门里目送我离去的丽莎,我用手心触唇,给她一个象征的亲吻和拥抱。

她开车,一路上,絮絮述说,孩子、工作、香港政治、大陆新闻,好笑的人、愤怒的事、想不开的心情。我们平常没时间见面,不知怎么接机或送机就变成一个流动中的咖啡馆,滑行中的聊天室。

车子在公路上滑行,我总是边听边看车窗外的风景,两边空濛,尽是大山大海大片的天空。如果是黄昏,霞彩把每一座香港的山都罩上一层淡粉的薄纱,温柔美丽令人瞠目。

这些是牵挂你的人慷慨赠予你的时光和情感;有时候,是你牵挂别人。一个才气纵横的人中风昏迷,经月不醒。你梦见他,梦见他突然醒来,就在那病房床榻上,披衣坐起,侃侃而谈,字字机锋。他用中文谈两岸的未来,用英语聊莎士比亚的诗。

醒来,方知是梦,天色幽幽,怅然不已。

昨晚就有一个约会,时间未到,干脆到外面去等,感觉一下秋夜的凉风如水。在暗夜中,靠着大柱坐在石阶上。他出现时,看见我一个人坐在秋声萧瑟的黑暗的地上。

胭脂

她手背上的皮,抓起来一大把,是一层极薄的人皮,满是皱纹,像蛇蜕掉弃置的干皮。我把新西兰带回来的绵羊油倒在手心上,轻轻揉搓这双曾经劳碌不堪、青筋暴露而今灯尽油枯的手。

黄昏了,淡淡的阳光把窗帘的轮廓投射在地板上。

寒色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

兄弟姊妹的笑闹踢打和被褥的松软裹在帐内,帐外不时有大人的咳嗽声,走动声,窃窃私语声。朦胧的时候,窗外丝缎般的栀子花香,就幽幽飘进半睡半醒的眼睫里。帐里帐外都是一个温暖而安心的世界,那是家。

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可是,这个家,会怎样呢?

散步

我看着家萱,忍不住笑。

上一回,我们在交换「妈妈笔记」时,她说到八十岁的母亲在安养院里如何如何地焦虑自己没钱,怀疑自己被儿女遗弃,而且一转身就忘记儿女刚刚来探视过而老是抱怨孩子们不记得她。

我拿出自己「制造」的各种银行证明、抚养保证书,每一个证明都有拳头大的字,红糊糊、官气赫赫的印章,每一张都有一时的「安心」作用。没想到家萱进步神速,已经有了独家的「大字报」!

冬夜的街,很黑,犬吠声自远处幽幽传来,听起来像低声呜咽,在解释一个说不清的痛处。

路的地面上,有一条很长很长的白线,细看之下,发现是鸟屎。一抬头,看见电线上黑溜溜的一长条,全停满了燕子,成千上万只,悄悄地,凝结在茫茫的夜空里。

为谁

是秋天,海风徐徐地吹,一枚浓稠蛋黄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我说:「好,我学会了,以后可以做给你吃了。」

儿子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我不是要你做给我吃。你还不明白吗?我是要你学会以后做给你自己吃。」

回家

从后面看她,身躯那样瘦弱,背有点儿驼,手被两个儿子两边牵着,她的步履细碎,一小步接着一小步往前走。

陪她在乡下散步的时候,看见她踩着碎步窸窸窣窣低头走路,我说:「妈,不要像老鼠一样走路,来,马路很平,我牵你手,不会跌倒的。试试看把脚步打开,你看——」我把脚伸前,做出笨士兵踢正步的架势,「你看,脚大大地跨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她真的把脚跨大出去,但是没走几步,又窸窸窣窣低头走起碎步来。

散步散到太阳落到了大武山后头,粉红色的云霞乍时喷涌上天,在油画似的黄昏光彩里我们回到她的卧房。

我仿佛听见窗外有一只细小的蟋蟀低低在叫,下沉的夕阳碰到大武山的棱线,喷出满天红霞的那一刻,森林里的小动物是否也有声音发出?

还没开灯,她就立在那白墙边,像一个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说:「……不认得了。」

大武山上最后一道微光,越过渺茫从窗帘的缝里射进来,刚好映出了她灰白的头发。

火车滑开了,窗外的世界迅急往后退,仿佛有人没打招呼就按下了电影胶卷「快速倒带」,不知是快速倒往过去还是快速转向未来,只见它一幕一幕从眼前飞快逝去。

因为是晚班车,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头假寐,陷入沉静,让火车往前行驶的轰隆巨响决定了一切。妈妈手抓着前座的椅背,颤巍巍站了起来。她看看前方,一纵列座位伸向模糊的远处;她转过身来看往后方,列车的门紧紧关着,看不见门后头的深浅。她看向车厢两侧窗外,布帘都已拉上,只有动荡不安的光,忽明忽灭、时强时弱,随着火车奔驰的速度像闪电一样打击进来。她紧紧抓着椅背,维持身体的平衡,然后,她开始往前走。我紧跟着亦步亦趋,一只手搭着她的肩膀,防她跌倒,却见她用力地拔开我的手,转身说:「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她的眼睛蓄满了泪光,声音凄恻。

我把她抱进怀里,把她的头按在我胸口,紧紧地拥抱她,也许我身体的暖度可以让她稍稍安心。

妈妈是那个搭了「时光机器」来到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

五百里

虽说是兵荒马乱,他们有的是青春力气。火车再怎么高,他们爬得上去。人群再怎么挤,他们站得起来。就是只有一只脚沾着踏板,一只手抓着铁杆,半个身子吊在火车外面像风筝就要断线,还能闻到那风里有香茅草的清酸甜美,还能看见土红大地绵延不尽,令人想迎风高唱「山川壮丽」。

她轻轻叹了口气,更用力地织起网来。透明的尼龙线极强韧,拉久了,先在手指肉上压出一道一道很深的沟来,再久一点,皮破了,血就汩汩渗出来。要缴我一学期的学费,她要打好几张跟房子一样大的渔网。

火车的轰隆声很有节奏,摇晃着车厢,像一个大摇篮,催人入梦,但是她笔直地坐在铺上,抱着一卷白色的被褥,全身备战。

我坐回自己的铺上,也把被子盖住自己的膝盖,就这么和她默默对坐,在这列万般静寂的午夜火车上。

火车再度开动,我趴下来,把耳朵附在床垫上,可以感觉火车的轮子碾过铁轨,大地一寸一寸地震动。

这五百里路,慧能曾经一步一步走过。我的父亲母亲,曾经一寸一寸走过。

夜虽然黑,山峦的形状却异样地笃定而清晰,星星般的灯火在无言的树丛里闪烁。

蓦然有白雾似的光流泻过来,那是另外一列夜行火车,由北往南驶来,和我们在沉沉的夜色里擦身而来。

母亲节

也就是说,天涯海角,像一个雷达荧幕,他现身在一个定点上。或者说,夜航海上,茫茫中突然浮现一粒渔火,分明无比。虽然也可能是万里之遥,但是那个定点让你放心——亲爱的孩子,他在那里。

两本存折

两本存折,记载的数字每天都在变动,像高高悬在机场大厅的电动飞机时刻表,数字不停翻滚。

数字,不等同价值。也就是说,同样是一千万元,我可以拿去丢进碎纸机里绞烂,可以拿去纸扎八艘金碧辉煌的王船,然后放一把火在海面上烧给神明,也可以拿去柬埔寨设立一个艾滋孤儿院。

一阵轻轻的风拂来,我仿佛在闹市里听见树叶簌簌的声音,抬头一看,是一株巨大的玉兰,开遍了润白色的花朵,满树摇曳。我这才闻到它微甜的香气。

有一片花瓣,穿过层层树叶飘落在我的存折封面,刚好落在了十二月三十一日那一格。玉兰的花瓣像一尾汉白玉细细雕出的小舟,也像观音伸出的微凹的手掌心,俏生生地停格在十二月三十一日。

我将花瓣拿在手指间,正要低眉轻嗅,眼角余光却似乎瞥见黑斗篷的一角翩翩然闪过。

最后的下午茶

我们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谈,窗外夜色越来越黑,到了晚饭时刻,管家把饭菜摆上了桌,渐渐凉掉,凉掉了再热。有一晚,起身去用餐时发现已是夜里九点,他已经口述了五小时,却一点也不想停止。我坐在那儿发慌:回忆像甜苦的烈酒,使他两眼发光,满蓄的感情犹如雪山融化的大河涌动,我们该谈下去谈下去,彻夜谈下去不要停。可是他猛烈地咳嗽,不得不硬生生地煞住:好,今天就到这里吧。

回忆真的是一道泄洪的闸门,一旦打开,奔腾的水势慢不下来。

他又拾起一颗糖,慢慢儿地在剥那五彩缤纷的糖纸。房子静悄悄的,时间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间,物走星移。

我看见一个高大光明的人格。

他好像在听一个不可及的梦想,又仿佛在夜行暗路上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轻轻呼唤自己的名字,带点不可思议的向往与情怯:是啊,太湖边、柳树下、线装书……

半晌,他回过神来,深深叹了口气。

在病房里,握起他仍旧温暖的手,我深深弯下;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江南的孩子啊,带着我们的不舍和眼泪,你上路吧。如果这个世界这个世纪的种种残忍和粗暴不曾吓着你,此去的路上也只有清风明月细浪拍岸了。不是渐行渐远,而是有一天终要重逢;你的名字,清楚地留在世纪的史记里。

原载于《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二〇〇二年四月十一日

[附记]余纪忠先生(——),江苏武进人,国立中央大学毕业,后赴英国伦敦政经学院就读。一九四九年来台后,创办台湾大报之一《中国时报》,余先生戒严时代守护知识与真相,不遗余力,树立了一代报人之典范。

Ⅱ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

路过一场草地上的婚礼。白色的帐篷一簇一簇搭在绿色的草坪上,海风习习,明月当空,凤凰木的细叶在夜空里飘散,像落花微微。几百个宾客坐在月光里,乐队正吹着欢愉的小喇叭。

寻找

碰到我时,不要跟我打招呼,我一定正在忙,忙着望出我的窗外,盯着窗外这一片浓绿的树林。

因为早春的风从西边非常轻柔、轻柔地弥漫过来,带着海洋的鲜凉味,我就不知不觉捧着书坐到了面海的阳台上。那是一本刚刚出版的德文书,一个德国作家写他从柏林徒步行走到莫斯科的纪实——那是一六〇七点九九公里。读着读着,我开始感觉不舒服,心悸,难过。

放下书,眺望海面,慢慢地,像一个从昏迷中逐渐苏醒的人,我一点一点明白起来。让我心悸、难过、不舒服的,不是海面上万吨巨轮传来的笛鸣,也不是那轻柔的海风里一丝丝春寒料峭。是有一只鸟,有一只鸟,一直在啼。

从我高高的阳台到平躺着的大海水面,是一片虚空。所谓空,当然其实很挤,就是说,有夕阳每天表演下海的慢动作,有岛屿一重又一重与烟岚互扯,有黄昏时绝不迟到的金星以超亮的光宣传自己来了,有上百艘的船只来来去去,有躁动不安的海鸥上上下下,有不动声色的老鹰停在铁塔上看着你,有忙得不得了一直揉来揉去的白云——还常常极尽轻佻地变换颜色,有灰色的雨突然落下来,有闪电和雷交织,好像在练习走音的交响曲,有强烈阳光,从浮动的黑云后面直击海面忽闪忽灭,像灯光乱打在一张没有后台的舞台上。

可是整个空间像万仞天谷。在这万仞天谷中,有一只鸟,孤单一只鸟,啼声出奇的洪亮,充满了整个天谷,一声比一声紧迫,一声比一声凄厉。我放下书,仔细听,听得毛骨悚然,听得满腔难受,怎么听,都像是一个慌张的孩子在奔走相告:

它的凄苦哀叫,离开了海面,穿越我的头上,到了另一头,就是我卧房外面的树林。我抓着望远镜奔到窗口,瞄准了树林。

它的啼泣,大到盖住了汽车行驶的声音。树林很深,它继续哀哭:苦啊,苦啊。我努力地看,却怎么也看不见它。窗外一片树林,成群的凤头雪鹦鹉我看见,悠乎游乎的老鹰我看见,但是,我看不见那家中出了事的苦儿。

两个月后,一个上海老朋友来访。我泡了碧螺春,和他并肩坐在阳台上看海。蓦然间,一声青天霹雳的「苦啊——」,从树林深处响起。我惊跳起来,朋友讶异地「哎呀」出口,说:「嗄,怎么香港有杜鹃啊?」

忧郁

白居易的《琵琶行》就写到他听见的声音:「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雍陶也曾经一边听杜鹃,一边写诗:「蜀客春城闻蜀鸟,思归声引未归心。却知夜夜愁相似,尔正啼时我正吟。」

这一首木公的诗,更凄惨:「山前杜宇哀,山下杜鹃开。肠断声声血,郎行何日回。」

重读秦观的《踏莎行》,简直就是典型的忧郁患者日志:「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这春天忧郁症,竟是没药可治的了。

我村

广场,像一个深谷的底盘,因为四周被高楼密密层层包围。

高楼里每一户的面积一定是局促不堪的,但是没有关系,公共的大客厅就在这广场上。你看过鸽子群聚吗?香港仔的广场,停了满满的人,几百个老人家,肩并肩坐在一起,像胖胖的鸽子靠在一起取暖。

他们不见得彼此认识,很多人就坐在那儿,静默好几个钟头,但是他总算是坐在人群中,看出去满满是人,而且都是和自己一样白发苍苍、步态蹒跚的人。

在这里,他可以孤单却不孤独,他既是独处,又是热闹;热闹中独处,仿佛行走深渊之上却有了栏杆扶手。

花铺的女老板不在,一个脑后梳着发髻的阿婆看着店。水桶边有一堆水仙球根,每一团球根都很大,包蓄着很多根。「一球二十五文。」阿婆说。我挑了四个,阿婆却又要我放下,咕噜咕噜说了一大串,听不懂;对面卖活鸡的阿婆过来帮忙翻译,用听起来简直就是广东话的国语说:「阿婆说,她不太有把握你这四个是不是最好的根,所以她想到对街去把老板找回来,要老板挑最好的给你。」

阿婆老态龙钟地走了,剩下我守着这花铺。对面鸡笼子里的鸡,不停扇动翅膀,时不时还「喔喔喔」啼叫,用最庄严、最专业的声音宣告晨光来临,像童话世界里的声音。但是一个客人指了它一下,阿婆提起它的脚,一刀下去,它就蔫了。

海伦

从香港仔买回来的水仙球根,像个拳头那么大,外面包着一层又一层难看的黑褐色外皮,但是里头露出婴儿小腿一样的晶白肉色,姿态动人。我把球根放进蓄满了清水的白瓷盆里,自己觉得得意。

她把整盆水仙带到厨房,拿起小刀,开始一层一层剥除球根外面那难看的外皮。我放下电脑,站到她旁边看。她说:「你……没学过?」

事实上的情况发展是,只要海伦在,我连煎个荷包蛋都有点心虚了。

火警

唯一常见的,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身材修长,总是穿着合身的丝质连衣裙,有点年轻女孩的感觉。

八十八岁的她,孤单地在庭前散步,脚步怯怯地,好像怕惊扰了别人。

她从这一头的相思树走到那一头的柚子树,然后折回来,走到相思树,又回头走往柚子树。

上午九点我匆匆出门,看见她在相思树下,黄昏时从大学回来,看见她在柚子树下。她的眼睛,有点忧郁,有点寂寞,可是带着淡淡的矜持;黄昏迟迟的阳光照着她灰白的头发。

一个金头发的女人,扬扬手里的塑胶袋,说:「这个袋子,我永远放在门边,里头有护照、出生证明、结婚证书、博士证书,还有一百美金。」众人正为她的智慧惊叹不已,消防人员走了出来,说:「没事没事,误触警铃啦。」

薄扶林

是一株龙眼树。树皮粗犷,纹路深凿,树身暴筋虬结,显然是株百年老树。树干上缠着很多个东歪西倒的信箱,用生了锈的铁丝或一截电线草草绑着,涂了手写的号码「47陈」、「58朱」……

我敲门,一阵窸窸窣窣,最里面一层木门打开了,她就隔着纱窗门,小心地探头看。

纱窗破了一个洞,刚好衬出她额头上的白发和皱纹。

坡势陡峭,铁皮屋和水泥矮房参差层叠。百日红开在墙角,花猫躺在石阶上,废弃的园子里牵牛花怒放,粉蝶就闹了开来。太阳对准仅容一人行走的窄巷射出一道曲折的光线,割开斑驳的屋影。

山村简陋,可是沟渠干净。小径无路,可是石阶齐整。屋宇狭隘,然而颜色缤纷。漆成水蓝、粉红、鹅黄、雪白的小屋,错落有致。放学时刻,孩童的嬉戏声、跳跃声在巷弄间响起。成人在小店门口大口喝茶、大声「倾盖」。杂货店的老板在和老顾客说笑。

我没想到,薄扶林村,在什么都以「拆」为目标的香港,三百五十年后,竟然还好端端地立在这山坳处,花猫伸个懒腰,百日红摇着微风,忘了年龄的老妈妈笑着跟我挥手道别;山村里,听得见孩子们跑步回家的啪啪足音。

黑帮

小径的两旁,叶浓树密,藤蔓纠缠,俨如丛林。一抬眼,赫然发现,原来一棵树就是一个村,满树是猴,每个枝杈里都坐着一只母猴,怀里一个婴儿,眼睛之大,占满了整个头。稍大一点的幼猴,就在荡秋千,从一根藤「呼」一下荡到另一根。部落长老们,身材硕长,神情严肃,坐在树根上,盯着你看,一派深藏不露,就差手里拿根烟管,否则真让你以为是村里的爷爷们坐在老庙前的大榕树下。

杜甫

草木的汉文名字,美得神奇。

一个数字,一个单位,一个名词,组合起来就唤出一个繁星满天的大千世界:一串红,二悬铃木,三年桐,四照花,五针松,六月雪,七里香,八角茴香,九重葛,十大功劳。

在一个海风懒洋洋的下午,拿出一沓「人造斜坡上或旁边记录之植物」表;一个一个野草杂木的名字,随兴搅一搅,就得到行云流水般的「花间词」

斜坡上的杂花野草,谁说不是一草一千秋、一花一世界呢。

舞池

跟想象的茶舞厅差不多,柔暗的灯光,红玫瑰色的窗帘,穿着黑西装露出雪白衬衫领的侍者,舞池里身影回旋流转,与节奏澎湃鼓动的音乐密密交织。

舞池里的女人,几乎个个体态婀娜,小短裙贴着小蛮腰,一转身裙摆飞起犹如莲花开绽。修长的腿裹在薄薄的黑丝袜里,透出隐隐的肉色。但是当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就看见了,这些婀娜的女人也都不年轻,大概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她们都是跟「老师」在跳,「老师」们,竟然大多是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子。他们也有着细柔的腰,修长的腿,踩着音乐的步子,时靠近,时退后,腰和臀,带着他们的身体走。有时候,那音乐浓郁而缠绵,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像池塘里的两道水纹,一个回旋,一个荡漾,每一条缝,都在寻找密合。

可是舞池里的女人和她们的老师男人们,只是「尽责」地跳着,每一个舞步都正确,每一个转身都漂亮,可是舞的核心感觉——暧昧和欲念,浓郁和缠绵,一点都没有。

我摇摇头。人声嘈杂,我怎么跟她解释,这场茶舞让我感觉到的,竟是「无边落木萧萧下」?

手镯

这条街把我迷倒了。

就在巷子里,我看见他。

一圈一圈的人,坐在凳子上,围着一张一张桌子,低头工作。一条巷子,变成工厂的手工区。他把一条手镯放在桌上,那种镀银的尼泊尔风格的手镯,雕着花,花瓣镂空。桌子中心有一堆金光闪闪的假钻,一粒大概只有一颗米的一半大。他左手按着手镯,右手拿着一支笔,笔尖是黏胶。他用笔尖粘起一粒假钻,将它填进手镯镂空的洞里。

手镯的每一朵雕花有五个花瓣,他就填进五粒假钻。洞很小,假钻也很小,眼睛得看得仔细。凳子没有靠背,他的看起来很瘦弱的背,就一直向前驼着。

巷子很深,转角处,一个老人坐在矮凳上,戴着老花眼镜,低头修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地上一个收音机,正放着哀怨缠绵的粤曲。一只猫,卧着听。

四千三百年

太疼的伤口,你不敢去碰触;太深的忧伤,你不敢去安慰;太残酷的残酷,有时候,你不敢去注视。

我却有点不敢去,尽管金门的窄街深巷、老屋古树朴拙而幽静,有几分武陵人家桃花源的情致。

金门的美,怎么看都带着点无言的忧伤。一栋一栋颓倒的洋楼,屋顶垮了一半,残破的院落里柚子正满树摇香。如果你踩过破瓦进入客厅,就会看见断壁下压着水渍了的全家福照片,褪色了,苍白了,逝去了。一只野猫悄悄走过墙头,日影西斜。

车子骑到海滩,风轻轻地吹,像梦一样温柔,但是你看见,那是一片不能走上去的海滩;反抢滩的尖锐木桩仍旧倒插在沙上,像狰狞的铁丝网一样罩着美丽的沙滩。于是你想起画家李锡奇,他的姊姊和奶奶如何被抓狂的士兵所射杀。

有时候,时代太残酷了,你闭上眼,不忍注视。

星夜

太阳沉下去,月亮起来时,星还在那里,依傍着月亮。不管那月亮如何的艳色浓稠,这颗星还是堂堂正正地亮着。

有一天黄昏,一个天文学家在我的阳台上,我们一同看那轮绯霞绚烂的夕阳在星的陪同下,从云到山到海,冉冉层层拾级

而下。

Ⅲ满山遍野茶树开花

其实不是鞋,是布。布,剪成脚的形状,一层一层叠起来,一针一针缝进去,缝成一片厚厚的布鞋底。原来或许有什么花色已不可知,你看它只是一片褪色的洗白。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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