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故事前,先来首歌热热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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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溪话版《一人我饮酒醉》
汤溪人一落地,就被汤溪语音包围,这是与生俱来的宿命。不少汤溪的读书人,像我,从小一直想逃离汤溪语境。小时候家中的广播,那个神奇的小匣子,每每让我神往,里面传出来的普通话让我痴迷。
老实说,相对字正腔圆婉转动听的普通话,汤溪话是如此简朴,乃至简陋,常常让我羞于开口,怯于表达。在小时候,汤溪话带给我的,是困扰和阴影。
▲汤溪风光
壹我所在的村子是东祝下伊,外婆家是中戴下村。汤溪老话,“要嬉丈母家,要吃外婆家。”
从小走外婆家,取道黄堂。在汤溪话中,黄字发音,与红字相同。我走外婆家那么多年,才知道“红堂”原来是黄堂。那时不像现在,每个村口横块大石头或者竖块大牌子,上书村名,那时什么都没有———因为没什么车。
我小学时的苦恼是写作文,连个村名都无从下笔,我只能这样写,“经过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我来到了外婆家”。“一个村子”指东畈,东畈有块地种着薄荷,每次走得口渴,都要釆几片叶子,含在嘴里,一股清凉。“又一个村子”可能是高义村也可能是下溪淤,高义桥边有种红果子,我们叫蔓纽,长在荆棘丛中。
中间那个村子是黄堂,村民大多姓丰,汤溪人叫黄堂丰。有个自然村,叫横路。横路有一种独特的小吃,叫什么呢?很多年,我无以名之。它先用糯米、麦芽经过发酵熬制成饴糖,然后在里面掺以黑芝麻、桂花、玉米、豆、白糖等配制的夹馅,皮薄香甜,先脆而韧,嚼劲十足,若受潮则粘牙。汤溪人称之为“的卜”———“的”字念成“的确”的“的”。相应的文字,有的写成“的卜”,有的写成“的包”,莫衷一是。它经常出现在街巷:老妇挎着篮子或者老头挑着箩筐转悠,不吆喝,只是和善地冲着你笑。“的卜”通常与麦芽糖一起,放在稻谷或砻糠里。
几年前,我在一家小店看到一招牌,上书“汤溪的包”。汤溪的包?什么包?我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现在知道,“汤溪的卜”出于横路,全国独一无二,年被列为非遗,是浙江省名点,早先居然是贡品!可在那时也不过五分一毛一只,我在汤中读书时,涨到两毛一只,现在则要一元多啦。
“的卜”之“的”,是动词,把什么一小块摘下来的意思,若扭住人家皮肉狠狠往边上旋,也叫“的”。其实,念成“的包”也没错:“的”是动词,“包”也是动词,它们都是做“的包”的工序———“的包”是全手工活,要经过几十道工序,诸如“催、蒸、煮、煎、打、炒、烘、的、包、压、揉”等等。
瞧,我现在对“的包”的认识,头头是道,可在小时候,我哪里知道!物质匮乏年代,我的记忆充斥的差不多都是吃的印记。
现在“的卜”的包装:独片真空包装,放在防潮的“米胖”(炒米)里,可以打破原有的季节限制。
正月里有种小菜,汤溪人称之为“卜卜菜”,我一直不知何以名之。它是用白萝卜丝、胡萝卜丝、豆芽、腌菜梗儿、豆腐干儿、冬笋等等混在一起炒成的,清爽可口,可调和油腻。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它叫八宝菜。唉,你让我写作文,我连这些吃食的名字都无从知晓,名既不正,言则不顺。
我可怜的汤溪话,我可怜的词汇,我贫乏的童年作文!
▲汤溪名菜-烂菘菜滚豆腐
贰其实,我童年生活并不单一,我父老乡亲的语言也不匮乏,他们描写叙事惟妙惟肖,只是用的是方言,有些有音无字,涉及许多日常的、生产中的物事,往往让我不知所措———我无法转换成文字。
离我家不出米,有一家代销店,柜台内侧有个嵌玻璃的小箱子,卖酥饼和糖果,有一种特别诱人的糖———是麦粉油炸,外敷一层糖霜,一年中只有下半年才有,农历七月半前后,家中祭祖摆茶时总会有它。我记得母亲念叨“太公太婆接归来吃”之前,总是先让我吃几个,她怕我自己直接去拿。那种糖的发音好像是“关东糖”。
很多年后,我执意弄清楚,先到罗埠,无功而返(那儿的发音差不多),后到琅琊。琅琊的口音跟汤溪的差别比较大,尤其是汤溪撤县之后,不光是金兰汤水库更名为金兰水库,琅琊话也越来越往金华口音靠拢了。在琅琊一家糕饼摊前,摊主发音接近于“豇豆糖”!可不是,从形状看,这细长的糖还真有几分形似!
汤溪话中,以象形拟物名还是蛮常见的。比如油条,汤溪话说成“天萝敬”(敬是油炸意)。天萝是我熟悉的,就是丝瓜,但“天萝敬”在我的童年却极少吃到。比较常见的是“烤儿”(小麻花),一年看到头的是酥饼。
我父母曾说及一个叫雄林的男子,有句歇后语跟他有关———他可能吃过炒黄豆,反正有一天他从代销店出来,走一路放一路,响屁连连。雄林是入赘寡妇门的(有前夫的小孩),我们汤溪话称为“招布袋”。布袋为补代,招布袋,即找一个替补、替代的人。
那句歇后语是“雄林布袋———放屁淋灰”。“淋灰”二字,我现在都怀疑有些问题。淋,其实是撒的意思,灰是草木灰。在施肥时,走一路撒一路。现在回想,我的乡党早就懂得通感,能把听觉转换成视觉———灰一触地,四散开来,这与一个屁砸落地面臭气四散何其相似。
▲寺平古村
叁汤溪话也并不都是这么稀奇古怪的,它也有着实让我佩服的。每年冬至,汤溪人特别 我再说一则汤溪古老民谣:“牛耕田,马吃谷。爷当官,儿享福。”
在乡党眼里,牛与马区别极大:牛是做的命,马吃的正是牛做出来的;爷指的是父亲(《木兰辞》“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父亲辛辛苦苦当上官,真正享福的可不是儿孙?所谓比兴:比,以彼物比此物;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这则汤溪民谣,是典型的比兴手法。我的乡党不知道比兴为何物,可是能熟练地运用它们!
最后我说一故事:好多年前,我在乡下教书,有一学生,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有次我有事找她,问她刚才去哪儿了,她脱口而出:“东司。”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东司”是地道的汤溪方言,意为五谷轮回之所。但它简陋,虽有屋顶,有矮墙,有可以坐着屙屎的木头架子,有能遮挡视线的竹帘子或草帘子,但四处透风。这位女生不说盥洗间,也不说洗手间,我想最不济也应该说厕所吧,结果她说“东司”!想想现代化校园内的厕所总比乡间简陋的“东司”屋要高大上吧,可她愣是说“东司”!
这东司,各位看官也不能小觑,厕所称为“东司”的,不唯我们汤溪人,广东潮州、江西萍乡也有,但均为古汉语点状遗存。《五灯会元》卷四如是记载:“师在东司上,见远侍者过,蓦招文远,远应诺。师曰:东司上不可与汝说佛法。”
▲九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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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金华日报
记者|伊有喜
编辑|卢奕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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