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世界的客家人无须反客为主,有一种语境

客家人

客从何处来?

从梅州走出去,分布在近百个国家和地区的华侨华人如今超过万。

这里的人脚步总停不下来,要到全世界做客去——

最是偏安广东一隅的山区,却每每能扰乱七大洲四大洋的脉搏。

从左至右:田家炳、林风眠、李光耀、他信、曾宪梓、张弼士、李惠堂、张国荣、罗大佑。

文|王浩明

图|视觉中国ICphoto

原文刊登于《南方航空》年10月刊vol.

山区的人最能登高望远,想象山那头的世界。群山阻隔了外头的纷扰,才能给予从中原南下逃避战火的客家人一方安身立命之地。群山永远抵挡不住一马平川的诱惑,也便催促客家人总要抬脚往更南处而行,自成体系,四海为家,反哺桑梓。

山这头,是依山而建求得安全感的围龙屋。山那头,是韩江的上游梅江。一旦从梅江水路直达汕头海港,面向海洋,便再也没什么能压制住大山赋予梅州人的奇妙想象力,那将成为看世界的宽广眼光。

要说山区最多的资源是什么?是石头。梅州客家人如何做客全世界,便是从一门驯服石头的手艺开始的。

能帮主人开埠,才是好客人

“下南洋闯五洲,客家人开埠,广府人旺埠,潮州人占埠。”这个童谣的一种解读,是每到一处大有可为的土地,总是客家商人来开拓攻坚,从无到有赢得政治地位;广府商人则善于在打好的基础上长袖善舞,进一步旺其人气和生意规模;最后则由潮汕商人一锤定音,开枝散叶,让华人势力稳稳扎根。这种说法虽失之偏颇,有刻板印象之嫌,“客家人开埠”五字却极其精彩,说到了点子上。

如何开埠?打石头。闯世界从打石头开始。客家话里“打石头”就是开采石头并制作成实物。清末,梅州还叫嘉应州,广东石匠行当里就分出了两大流派:嘉应派善打花岗石做建筑,肇庆派善雕砚台和碑碣,一武一文。嘉应派石匠又多出自五华县,“五华阿哥”成为梅州最早外出凭技谋生的群体。

下南洋的场景。梅州客家人是最早下南洋的群体之一。

时逢香港大开发,无论凿狮子山开道还是在维多利亚湾镇海造陆,都亟需大量石匠,嘉应州五华人遂成主力军。据后来的“梅州八贤”之一、开创了族谱学的罗香林教授考证,当时在香港大坑、薄扶林、筲箕湾都因五华石匠大量聚居,有了人气形成村落。

五华石匠什么都打得,凿石能变成门窗、柱子,能铺设公路、码头、大桥,能建筑高楼大厦,能雕刻纪念碑和华表……一些石匠打着打着甚至成了香港建筑巨商。当时来自五华锡坑村的李浩如16岁学习“五华阿哥硬打硬”,到30岁先后承包了港府的油麻地避风塘、港九马路及海堤码头等工程,并与人联手承建了全由石砖砌成的中环汇丰银行大厦,慢慢成为香港石业会馆的会长,后被湖广总督张之洞邀请修建粤汉铁路,承建英德至韶关段路基。

“综观港九之伟大建筑……而石砌之海堤与穿山道路工程亦伟,此盖以港九之地理环境使然,而客家石工石匠,遂得尽其劳力,发挥其在香港建筑之功能。”打出一座石岗岩上的香港,让菲律宾、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都抛来了橄榄枝,梅州人开设的石铺一夜间遍及南洋,连欧洲的德国石室等也留下了梅州人打石的印记。

光绪四年,中国驻日本使馆成员合影。左四为第一任驻日公使何如璋。

要硬开拓更要软开拓

但所谓开埠,又不能只停留在打石上——纯粹物理意义上的“硬开拓”,远不如能赢得政治地位的“软开拓”,后者显然更能给予族群文化以话语权空间,更方便寻找集体的力量克服困难。绝对不能满足于“既来之,则安之”。幸好,梅州客家人,也许正是华人中最善于海外参政议政的群体。

让我们把时光拨回年的梅州梅县。这年夏天的尾巴,石扇镇的落第秀才罗芳伯再次折戟乡试,已经要35岁的他再看不到什么前途了。一咬牙,罗芳伯从广州虎门出海下了南洋。凭一身读书时辅修的武艺,落魄的罗秀才在印尼婆罗洲一处金矿赶走了土匪恶霸,慢慢团结华人矿工们组织起了同乡会“兰芳”,又跟婆罗洲苏丹合作打击海盗,5年后将同乡会势力扩展到了附近大小金矿,成为事实上的华人首领。罗芳伯的这段传奇,同样是致力于“客家学”研究与传播的罗香林教授所考证的。

有趣的是,关于“兰芳”政权的定义,兰芳成员们只称呼自己为“兰芳公司”;罗香林和他在清华的老师梁启超认为这是亚洲的第一个民主共和国;著有《婆罗洲华人公司制度》的荷兰学者高廷等人认为兰芳的运行模式与中国农村的长老乡绅宗族式自治是一致的,更像寡头政治共和国;朱杰勤、温广益等史学家则不认可“兰芳共和国”的说法,认为兰芳公司不是一个国家,“他(罗芳伯)自称为‘大唐客长’,已经自承为客人的领袖而已”。

年,在婆罗洲叱咤了个春秋的兰芳公司,终因实力悬殊败于荷兰殖民者,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但罗芳伯已经种下了一颗“参与政治”的生存哲学种子,即将在前赴后继的梅州客家后辈身上发芽、成长。

率先长成参天大树的,是在泰国和新加坡的梅州子弟。

19世纪末,一个小个子男人邱志勤悄悄带家人移民到了泰国清迈,他来自梅州邱氏家族一个不起眼的旁系。那时华人和王室有一定的血缘牵绊,在王都曼谷已经形成了唐人街,但邱志勤一家依然受到当地泰族人的排挤。最终打拼多年,邱志勤还是叶落归根,和水土不服的妻子、次子回到故乡梅州丰顺塔下村。但不信邪的长子邱春盛选择了留下。

通过梅州客家人与生俱来的经商天赋,邱春盛从丝绸生意找到了突破点,慢慢累积资本,购买土地、开设种植园……在婚姻的分岔口上,邱春盛选择了当地的泰族人姑娘娘通里,生下混血儿子邱阿昌,一步步站稳了脚跟。此时的清迈邱家,因为华丽的丝绸成衣生意,和泰国王室接触得很近。邱阿昌因此得以抓住机会,将家族的邱姓正式改为泰国姓“西那瓦”,从当地人眼中的梅州华人,摇身一变“清迈府的大地主”。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西那瓦家族由商人入仕的机会来了。年,邱阿昌的长孙他信·西那瓦出生,此时家族的壮年成员们几乎都已在清迈政界担任要职,邱阿昌并未意识到这个长孙将来会成为让家族一步登上顶点的人物,任由小他信街头叫卖雪糕,到同学家的咖啡厅打工,尽情在平民阶级中摸爬滚打。18年后,“平民贵公子”他信留学美国前夕,邱阿昌最小的孙女英拉·西那瓦出生。

年9月20日,刚被军方推翻的泰国前总理他信抵达英国伦敦避难。

华人西那瓦家族彻底完成了在泰国“开埠”的一切准备。年7月,身兼“华人地主后代”“平民贵公子”“电信皇帝”光环的他信宣布组建泰爱泰党,并以巨大的优势赢得年泰国大选;年8月,英拉在哥哥被军事政变赶下台的第5年复仇成功,在国会下议院当选总理。

类似厚积薄发的故事同样发生在梅州大埔县唐溪村李家,一名16岁的少年李沐文远渡星洲打拼,和当地姑娘结婚,慢慢积累家族财富与当地声望。59年后,他的长孙出生,取名李光耀,又42年后成为新加坡开国元首。

李光耀在和儿子李显龙下象棋。

唯一有点区别的是,泰国的他信兄妹卸职后先后三次回到梅州故乡认亲祭祖,大家都眼熟了他们的家族名字邱达新和邱英乐;新加坡的光耀父子,则从未踏足过故乡唐溪村的祖居“中瀚第”,只由弟弟李祥耀回来过一次祭祖。临走的时候,李祥耀特意带走了唐溪村田埂上的一把土,以及中瀚第上的一片瓦。梅州人确实时时刻刻记得,他们只是在他乡做客。

在南美洲的圭亚那,来自大埔县钟家的钟亚瑟带领人民推翻了英国殖民统治,成为圭亚那国父;在泰国南部,来自周溪村谢家的谢枢泗一边承包铁路建设,一边把一片荒原从无到有开拓为南部重镇合艾市;在非洲毛里求斯,来自玉水村朱家的朱梅麟是第一个进入毛里求斯立法会的华人,旋即又成为唯一一位印在外国钞票上的华人……梅州客家人的后代们,从未中断对各种参政方式的实验,以一己之力开埠,又以一己之力改写着华人海外话语权的比重。谁说华人族群不爱参与政治?

最惫懒的“开埠参政”,则出现在祖籍梅江曾龙山的曾宪建身上。作为很长时间法国唯一一位华人议员,连任多届顶磅市市长的他干脆利落拒绝了总理希拉克的入阁邀请,理由居然是到巴黎入阁就要离开顶磅市,担心无法照顾好顶磅市里的同乡们。

看看,无论多功成名就,无论身在何处,梅州人总有那么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故土难离”情怀在。

用文体和教育回报泥土

何者为客,何者为家?客家人对“认祖归宗”的情感,自有一种朴实的坚守在其中,你能感觉到客家人对自己文化的自豪和传承家族荣耀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集中在做客的游子们对家乡教育和文体的软实力反哺上,是对“耕读传家”记忆的坚持。

那些全世界打石头建设当地的石匠阿哥们,是通过什么方式回来这方水土认祖归宗的?他们汇回家乡的钱,成了建房、建围龙屋、弄教育的重要资金。这些资金建设的房子,不免在维持客家传统风格的同时,带上了南洋等地的风格,甚至用上了当时最好的材料和技术。五华石匠们刻留在世界的、味道各异的建筑印记,就这样在故乡的小村完成了会师统一,最封闭的深山村,在建筑外观、理念上却走在了中国的前面。

梅州山区最大的物质资源除了刚硬的石头,或许就是那一掬泥土。年,大埔银滩村田氏宗族第18代孙,16岁的少年田家炳因父亲去世被逼中途辍学。山多田地少、物质不能自给,这是每一个乡亲走出去的理由。田家炳决心将大埔的土卖到越南去——这是上好的瓷土,比越南制陶业用的当地土品相好多了。田家炳想办法把家乡的瓷土做成面料,卖给在西贡开瓷厂的同乡们,故乡的土,无私地为少年累积了第一桶金。接下来他辗转印尼和香港,先后三次创业,打下了一片皮革与化工王国。

功成名就,他想起父亲去世前,每天都要教导自己两句《朱柏庐治家格言》。于是田家炳对那一掬掬卖出去的故乡泥土的回报,就是无私的教育投资,“中国的希望在教育”。此后近60年,田家炳留下了数百座田家炳楼,除了在家乡大埔捐建的33所学校,其余近百所学校遍及全国,而他自己教育所有孩子要坚持学讲客家话,在80岁上选择成为无产者卖掉各处豪宅房产,所得全数投资给了教育基金。

田家炳与挂在其办公室中的朱柏庐治家格言字画。

十室之邑,必有一校;四斋之声,不绝于巷。同样慷慨设置了教育资金的,还有一手打下金利来江山的曾宪梓。这些在外的客家柚子,总说能来一碗有猪油的腌面,伴一碗热腾腾漂浮着嫩绿枸杞叶的三及第汤就满足了。什么是三及第?就是三样猪的部位,瘦肉、粉肠、猪肝,分别对应科举殿试的三甲状元、榜眼、探花,梅州客家人对耕读传家的坚持,对功名利禄的渴望,于此可见一斑。

一代代游子从石头和泥土间淘得第一桶金,又十倍百倍回到梅州的大山里。每年这片土地的侨汇都是财政收入的10余倍,家训、风俗、礼仪也便借由崇文重教强有力地在客家子弟间传承了下来。

非如此,这里走不出逾位大学校长(院长)——有创立中国美院,成为世界上最年轻艺术院校校长的林风眠;有一手创办同济桥梁工程专业,号称“同济之魂”的双院士李国豪;有世界量子化学界的泰斗潘毓刚;有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王佛松……支撑起了中国高校教育的半壁江山。

年,第号小行星被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命名为“田家炳星”。第二年,第号小行星被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命名为“曾宪梓星”。这或许就是梅州天空上的两颗文曲星。

年7月2日,香港行政长官董建华颁授大紫荆勋章予曾宪梓。

文化软实力除了教育开路,还在于文体与艺术。打石头打出一个中环汇丰银行大厦的李浩如,儿子并没有继承他一身的石匠功夫,反而是迈开了两条腿——这个儿子叫李惠堂,后来的亚洲球王、国际足联副主席。石匠大王的儿子踢球踢出了名堂,梅州梅县也的确是中国现代足球的发源地。李惠堂后来有个国青队弟子叫曾雪麟,受贺龙元帅召唤到匈牙利踢球成为初代留洋海归,再往后十几年一步步成为国家队主帅:论族内辈分,文曲星曾宪梓得喊曾雪麟族叔。曾家叔侄一生对中国足球的贡献从未停歇。年,中国足球刚走出最黑暗的那几年,曾宪梓捐赠了一万只足球给家乡,希望助推梅州早日重振足球之乡雄风。

年,李惠堂带领中国男足访问英国。

当然,如果你喜欢羽毛球,那就更不能忘了侯加昌。生于印尼三宝垄的他,从小磨炼出一身技术。当时的印尼是世界羽毛球第一强国,侯加昌一过17岁生日便毅然带着满腔抱负乘坐轮船回到故乡梅县,“就想代表中国打比赛”。年,侯加昌实现了一个看来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亚锦赛中战胜了印尼不可一世的天皇巨星林水镜。尔后,侯加昌担任中国羽毛球男队主教练,四夺汤姆斯杯,培养出赵建华、杨阳等11名世界冠军,击败印尼,让中国正式开启了世界羽毛球第一强国的征程。

站在整个中国的角度看,我们都说“老家河南”;站在世界的角度看,喊一声“老家梅州”,又好像自有着七八分的道理。“过了梅江桥,那就是快要回去了。”到世界做客去,又回到故乡来——当教育、文体都完成了回归与升华,梅州的传统文化,也便宣告在新一代梅州人中传承完成,静待下一位走出大山,跨进梅江水道直下汕头港的远行游子。

客家人思想中对“家”的认同比任何别的民系的人们都要复杂得多。泰戈尔的作品里有对这种漂泊的理解: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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